文:潘金明 博士
(东盟研究教授、马来西亚国际伊斯兰大学国际化与东盟研究院(IINTAS)院长)
东南亚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——气候紧急状态不再是短暂的危机,而是国家治理必须长期面对的现实环境。
印尼、泰国、马来西亚和越南接连遭遇的洪灾,早已不是季节性的不便,而是每年必然重现的系统性冲击。基础设施不堪重负,社区被反复迫迁,生态系统遭到撕裂,野生动物被迫进入人类聚居区。河流不再恢复秩序,森林也来不及自我修复。
东南亚面对的已不是“未来的气候危机”,而是正在发生的气候现实。
这种转变,迫使区域国家重新思考一个根本问题:在气候灾难成为常态的时代,国家应如何治理紧急状态?
然而,来自区域外的主流声音往往坚持一个简单却危险的假设:每一场灾害都应立即引入大规模的国际人道援助,仿佛“更多外援”自然意味着“更好的结果”。印尼的经验恰恰说明,这种假设并不完整,甚至可能适得其反。
在近期洪灾中,印尼对外来援助采取相对克制的态度,却被部分评论者迅速解读为傲慢,并将所谓的“自尊心问题”投射到总统普拉博沃·苏比安托身上。
这种批评忽视了一个关键事实:问题从来不在于是否欢迎善意,而在于外援何时、如何、以何种方式介入。
发展研究领域早已警示“依附”(dependencia)的风险——当紧急援助逐渐取代国家能力,而不是强化国家能力时,国家在危机之后反而变得更加脆弱。在气候灾害中,这种风险尤为突出。
再专业的国际人道机构,也难以完全理解地方地理、社会网络、非正式权力结构,以及灾区背后的政治经济逻辑。当援助与真实需求不匹配时,受灾者依然会表达感谢——因为在痛苦中,对陌生人的感激几乎成为一种道德义务。但感激并不等于治理,更不等于有效性。
更严重的是,未经严格管控的外来援助往往会破坏内部权威。
救援物资可能被转卖、截留,或被中介势力垄断。原本的人道行动,最终可能演变为投机、寻租与腐败的温床,使灾害转化为长期的治理危机。东南亚并非第一次经历这一过程,也深知其后果。
正是在这一背景下,印尼所强调的“Mandiri”(自立、自主、韧性)原则,必须被正确理解。“Mandiri”并非民族主义表演,而是一种深植于国家记忆的制度选择。
除泰国外,东盟国家皆有殖民历史,它们清楚地知道:主权最容易在紧急状态中被侵蚀,当秩序因急切而让位于善意时,国家能力便开始流失。
正因如此,印尼内政部长提托·卡纳维安的角色显得尤为重要。他代表了一种在当今国际危机治理中愈发稀缺的领导类型——重秩序、轻表演。
作为前国家警察总长与反恐专业人士,卡纳维安将洪灾视为国家压力测试,而不仅是人道事件。
他的优先事项始终明确:维护指挥链、确保物流完整、防止平行权力在灾区出现。
在灾区——那里绝望、善意与机会主义并存——纪律并非冷酷,而是保护。
卡纳维安深知一个在全球人道话语中常被忽视的事实:没有控制的同情,反而会加深苦难。若外援在缺乏监管下过早进入,极易扰乱地方治理、扭曲分配体系,并制造次生危机。
因此,最负责任的第一反应,往往不是“立即接受”,而是“还不是时候”。这不是无礼,而是治国之道。
印尼并非孤例。马来西亚、泰国、越南都不是排外的社会。东盟的政治文化强调礼仪、克制与低调协调。真正制造“傲慢”叙事的,往往不是国家实践,而是网络舆论的喧哗。
通过坚持“国内机构先行、准确评估需求、再有条件地引入外援”,卡纳维安将“Mandiri”从口号转化为操作原则。
他与总统普拉博沃的协调,展现了一个既不封闭、也不天真的国家——对合作开放,但对指挥与控制毫不含糊。这一点在苏门答腊等曾出现分离主义问题的敏感地区尤为关键。
随着气候变化把东南亚锁定在“年度洪灾”的循环中,各国将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,被要求将每一次灾害“国际化”。这种路径看似充满善意,却暗藏长期风险。
卡纳维安提供了一种更适合“永久性气候压力时代”的治理模式:以纪律建立韧性,以克制守护主权,以秩序保障人道结果。
在一个常把“可见度”等同于“领导力”的世界里,他的做法提醒我们:最重要的决定,往往是最安静的决定。
知道何时说“是”固然重要,但在东南亚的气候未来中,知道何时说“还不是时候”,以及为什么这样说,可能决定国家是延续,还是瓦解。
外国人道援助不应成为第一反应。在援助真正发挥作用之前,国家必须先站稳脚跟。在一个气候不再暂停的时代,纪律不是苛刻,而是生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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